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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按:前段时间我(潘江雪)与北大国家发展研究院周其仁教授一起去了云南弥渡县,参与了当地第一间梦想中心培训,走访了山里的贫困家庭。
 
看点:
 
目前中国已经达成了九年义务制教育普及,“上不起学”已成为历史,但种种问题也逐渐浮现:应试教育千篇一律,城乡之间教育质量存在巨大差距。周其仁教授从经济角度谈了他对于教育及知识的看法:
 
-   为了实现精准扶贫、支持偏乡经济持续增长,对教育的投入是最佳选择;
-   针对偏远贫困地区的教育中,鼓励孩子“去远方”、打开视野是非常重要的手段;
-   知识进步需要合作及多元化的思维碰撞,以提升人才的敏锐程度;
-   知识创造是精英的工作,但知识运用和欣赏必须普及大众。
 
精准扶贫与偏乡教育
 
要精准扶贫、要经济持续增长,教育是最好的的投入
 
潘江雪:您走过这么多地方,看到中国乡村教育过程中大量的留守儿童,现在国家提出要精准扶贫,特别是在教育方面,据您的观察,哪些原则、做法是在精准扶贫中特别需要注意的。
 
周其仁:贫困这个词的领域非常广,概括了一个社会,一群人,或者一个地方的各种问题。到从哪里抓手好一点,这里有一个认识过程。早年认为经济增长的根本在于投入和产出,投入的基础无非就是国土面积,但是土地的增加是有限的,那剩下非常重要的就是增加资本、增加技术。
 
二战后的经济发展状况显示出另一种倾向,就是很多国家并没有很多资源,但是发展的结果却很好,关键因素就在于投入组合的效率,而这里最关键的是人的素质,即便有很多机器、贷款,有很多钱,但如果人的综合素质达不到要求,最后的经济增长就不会太好。比如当时的拉丁美洲获得了很多的外援,其自然资源在世界上也是非常充沛的,但它没有发展起来,反倒是惨败的西德很快就崛起了,包括日本、亚洲四小龙,都不是自然资源很丰富的地方,以色列的自然资源条件就更差了,位于沙漠地带,降雨量非常少,可是发展得很好,原因概括起来其实就是科教兴国,因为人力资本决定了其他资源的投入的利用效率,人的知识、态度、技能、水平、学习能力非常关键。这从中国改革开放的发展进程中也可以证明,80年代以前还没有义务教育这一说,孩子很早就去工作赚钱以减轻家庭的收入负担,但后来国家慢慢认识到这是一种短见,必须要让孩子受到足够的教育,如果家庭困难付不起学费,国家和社会有这个义务安排孩子获得学习条件,长远来看,这对经济增长的支持非常持久。所以,要扶贫、要经济增长,教育的投入产出是效果比较好的,可以支持经济的持续增长。
 
中国城乡差距很大,但农村孩子的潜力并不差
 
潘江雪:在偏远贫困地区的教育支持方面,国家其实有大量的转移支付,也有很多企业定点做整个县的精准扶贫,那么您觉得投入教育中的哪些东西,相对来说投入产出比是比较高的?
 
周其仁:首先普遍能上的起学,这是一个前提。如果普遍都能上学了,家庭和国家供给的资源都放下去了,下一步我们就可以进行一些国际比较。比如我们的留学生跟同样的美国学生比较,美国孩子的成绩、尤其是基础训练不见得比我们好,可是到自主选择研究方向、选择研究题目,很多美国学生出乎意料的强,很有想法、很有主见,知道往哪方面走。而我们很多学生手中是十八般兵器,但是不知道怎么使用,希望别人告诉他怎么做,追随别人的指示来行动。如果这种特点变成国家和国家之间科技进步竞争的特点,那问题就大了,我们不能永远跟随别人,必须要把我们的创造力和主见发挥出来。
 
潘江雪:所以即便在相对偏远贫困的地区,让孩子有自主学习和自主创造的能力,这种培养也是很迫切的。
 
周其仁:首先要相信一条,我们的城乡差距确实很大,但是并不意味着农村孩子的潜力差,其实这都是后天造成的。如果农村孩子有机会接受较好的教育,或者是碰到很好的老师,他会成长为出类拔萃的科学家。当然农村先天条件不足,居住规模太小,优秀人才互相碰撞的机会小,很难激发其雄心;另外就是见识,认识世界非常重要的一步是在差异中才能发现问题,如果在非常狭小的空间里,差异就不大,潜能就激发不出来,也不会有见识。
 
所以,我发现真爱梦想的“去远方”的课程和活动特别有意义。如果孩子去过远方,见识就会不一样,有更宽阔的视野,对远方的生活有了想法,也会对自己有提出更多要求:我不仅仅只是去一趟远方而已,我是否能去那里工作,是否能去学习,最后我是否能将来把家带过去、定居在远方。而且我看到很多孩子把“去远方”的目的地都定在北京,其实完全可以不要以北京为限,要去到更远的地方去,如果我们乡村的孩子去了一趟特拉维夫、纽约、巴黎,对他们将会是怎样一生的影响。所以,去远方需要越早越好,去的越早、与人交往的越早,视野打开就越早,见识和能力就会完全不一样;我们要坚定地相信孩子的潜力是无穷的,不同的教育和机会,给孩子带来的未来是完全不同的。
 
知识的激发需要碰撞与欣赏
 
大国搞普及教育,常常忽略了培养孩子“问题比答案更重要”
 
潘江雪:所以多元化很重要,不同的人相互碰撞可以创造出最重要的创造力和激发力。
 
周其仁:知识进步靠的不是单个头脑的进步,天才的头脑很重要,但这些厉害的头脑如果不在一起互相碰撞,优秀人才的敏锐程度不会提高。人与人的碰撞、互动当中会有一个知识生产的过程,知识生产不是孤立的悬梁刺股、把一本书读破,冥思苦想,这样是不会产生知识的。我去以色列访问的时候发现,以色列人从小信奉上帝,都要读《旧约》,而且是以辩论的方式来读,学生和老师都要提出自己的理解,看看是不是比别人提出更有意思的东西。所以我看到真爱梦想梦想中心里有三条标语,第一条叫问题比答案重要,我觉得这个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理念。
 
但是大国搞普及教育,常常顾及不到这一点。因为我们这个国家地区差异非常大,为了兼顾全国,普及教育就涉及到统一的大纲,但是随之也产生了应试教育千篇一律的问题。我们做到了整体上的教育普及,就是九年义务制。但是同样花了九年,地区差异还是很大,富裕地区的九年制和贫穷地区九年制差别很大,家长、国家花了力气也花了钱,产出却很有差别。这其中很关键的一点在于怎么教、怎么学才能把同样的投入转化为更多的能力,以及更有力的与别人合作的能力,也就是教育得法的问题。所以教育普及以后,下一步必须提高人口质量,这方面我们需要要在国际上多看看。
 
创造知识是精英的事,但欣赏和运用知识越普遍越好
 
潘江雪:您讲到,希望孩子有创造力,希望从小到大呵护他的好奇心,如果我们在教育里加了太多的东西进来,会不会有可能导致孩子的好奇心被一点点磨灭?所以我就想问您,好奇心怎么才能维护住?
 
周其仁:知识有三个组成部分,第一是创造,就是生产出知识来,是从0到1的过程;第二是运用,我们要把知识用到社会经济技术的方方面面;第三是欣赏,实际上历代教育投资培养的就是如何欣赏知识,欣赏才会鼓励创造。我们所有人都知道爱因斯坦很伟大、为人类进步做了很多贡献,但我们都不是爱因斯坦、达不到那么高的成就,说句政治不正确的话,无论哪个时代都不可能每个人、每天都在进行创造性的发展,牛顿最辉煌的时候不过也就是24-26岁,真正创造性的迸发在天才的生命中其实很短,在整个人群当中也极少。所以千万别看了爱因斯坦的故事,就要把我们所有人都培养成爱因斯坦,这是不现实的,即便真的这样培养,国家、人类也承受不了。所以,要教育大量的人去欣赏,那些伟大的成就达不到没关系,达不到可以欣赏。
 
潘江雪:这种欣赏力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?
 
周其仁:是培养出来的,你从小一定听过钢琴、欣赏过二胡,这些都需要培养和长期地熏陶。我上次去到柏林,那里的老人都说一定要听一场柏林的音乐,我看到那些中产阶级,平时看起来都是挺普通的人,可是一走进音乐厅,好像就换了个人,他们的另外一面就展现出来了。
 
潘江雪:可能是因为他们从小就是浸润式的音乐教育。
 
周其仁:义务教育下一步很重要的就放在这里,以前我们太穷了,常常会说,学这个管什么用,但是越往后这些曾经“没用”的东西就越管用了。
 
潘江雪:就是无用的东西最有用。
 
周其仁:无用的东西最值钱。人的收入提高以后,就开始买没用的东西了,这都是一步步的过程,不用那么急。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好奇心,但是不知道它是怎么分布的。人类是很理性的,对于小孩子大家都很耐心,小孩整天会问为什么,大人都会耐心的回答,但是孩子长大之后再天天问,无论哪个家长都受不了。所以保留每个人的好奇心,这只是做教育的一个理念,就像我们希望未来更美好是同一个意思,客观上是做不到的。今天很多人有更紧迫的事情要解决,让每个人都保持好奇心是不现实的。
 
潘江雪:我懂您的意思了,就是说保持好奇心这个目标是可以有的,但最终并不是所有人能做到的。
 
周其仁:就是在人年纪很小的时候,有些东西要普遍化;但是创造性的工作,应该把我们最有潜力的人放到那些地方去。
 
潘江雪:这还是精英教育的思路。
 
周其仁:就生产知识的方面而言,不要否定精英培养的重要性;但在运用知识的方面,要非常地普遍。所以要分清什么东西应该是普遍的,什么东西应该是一部分人的事。
 
潘江雪:所以欣赏知识应该是越普遍越好。
 
周其仁:欣赏越普遍越好,因为越欣赏,越能鼓励知识的创造。但是这不意味着一个国家所有人口都要从事令人神往的科学创造,客观上来说不可能,国家也承受不了。
 
本文载于“江雪日月谈”微信公众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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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其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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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。 研究范围主要包括:产权与合约、经济史、经济制度变迁理论、企业与市场组织、垄断、管制与管制改革等等。自 1996年以来,相继开设了有关经济组织和经济制度、发展经济学、新制度经济学等课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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